第二百八十二章 思无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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了养剑葫,差点就要喝酒,好在酒香扑鼻,醉人心脾,无形中提醒了陈平安,赶紧别回腰间。

  老剑仙的那把“长气”,到了桐叶洲后,可以指出一个大概方向,所以陈平安才选择在桐叶洲中部地带登陆,先确定南北,然后一路追寻。

  在陈平安思量桐叶洲之行的细节之时,鹳雀客栈来了一对夫妇,说是要找陈平安,与少年是旧识。

  倒悬山上,伤人即死,这条规矩很管用,虽然也有诸多高深秘法,可以侥幸瞒天过海,可一经查获,哪怕是数十年前百年前的旧案,倒悬山师刀道人、甚至是蛟龙真君,仍是会亲自出马,所以倒悬山始终是难得的太平岁月清净地。

  年轻掌柜领着夫妇二人来到陈平安房屋的廊道,指了指方向,没有继续跟随。

  妇人与他道谢,年轻掌柜笑着说应该的,然后就放心离开,只是在拐角处,年轻人莫名地忍不住回望一眼,夫妇二人,相貌平平,气质温和,可年轻掌柜总觉得哪里错了,摇摇头,不再多想,鹳雀客栈想要重拾祖辈荣光,任重道远,每天都有一大堆的琐事需要他事必躬亲。

  在陈平安门外,男人埋怨道:“直接在这小子的屋子出现,不就行了,何必这么麻烦。”

  妇人瞪眼道:“哪能半点礼数不讲,闺女已经是那样的性子了,再有一个你,如果我还是,真当陈平安是泥菩萨啊,谁能欺负一下?怎么?就因为闺女运气好,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,就觉得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了?”

  男人气呼呼道:“就你看他最顺眼了!他找了咱们宝贝闺女,运气不更好?要是有祠堂,赶紧烧一百支高香都不为过。”

  妇人也是个执拗性子,一听男人说这话,便停下敲门的动作,决定好好跟自己男人掰扯掰扯,省得进了屋子后乱说话,更难收拾。

  浩然天下终究不是习惯生死的剑气长城,倒悬山以外,言语伤人,尤其是无心之言,很重的。

  自己男人糙,不爱讲究这些,可她一个妇道人家,哪里能毫不在乎。

  男人赶紧认错,“行行行,都听你的。”

  妇人狠狠瞪了眼自己男人,后者无奈道:“真知道错啦。”

  妇人这才轻轻敲门,柔声问道:“陈平安?”

  屋内陈平安立即踱步,紧张得无以复加,额头渗出汗水,立即喊道:“等一下啊,我马上就出来。”

  片刻之后,少年打开门。

  换了一身衣衫,穿了那件金色法袍,地仙之下,都会看作是一件雪白长袍。

  终于脱下了万年不变的草鞋,换上了一双崭新靴子,也是白色。

  先前背着的“长气”,已经搁在桌上,腰间没了养剑葫更是酒壶的“姜壶”,桌上没有,竟是被少年给藏了起来。

  妇人和男人相视一笑。

  看来是猜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了。

  夫妇二人跨过门槛,陈平安轻轻关上房门,然后问道:“要喝茶吗?”

  妇人落座后,笑着摇头,然后指了指一张凳子,说道:“陈平安,你也坐,之前在敬剑阁那边我们夫妇二人遮掩面貌,是不得已而为之,毕竟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,有自己的规矩,希望你能理解。”

  陈平安在桌对面那边正襟危坐,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,使劲点头。

  男人斜眼瞥着拘谨万分的少年,越看越来气,这么不大气,不潇洒,怎么看都配不上自己闺女。

  结果男人给妇人狠狠踩了一脚,他只好眼观鼻鼻观心,一切交由妇人。

  在妇人撤去障眼法后,男子也照做,两人露出真容。

  女子绝色,男子英俊。

 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。

  才会有宁姚那么动人的女儿。

  妇人看似多此一举地介绍自己,“你应该已经知道了,我是宁姚的娘亲,他呢,是宁姚她爹,我们两人其实早就已经战死剑气长城以南,但是残余魂魄被老大剑仙挽留,虽然与剑气长城风俗相悖,可是人都死了,还在乎这些做什么,一辈子打打杀杀,死了之后为自己‘活’上一次,应该不算过分,毕竟当时宁姚还小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妇人便说不下去了。

  男人只好顺着她的言语,接着说下去,“宁姚第一次离家出走,回来之后,我们就知道出了问题……”

  妇人轻轻咳嗽一声。

  男人只好改变措辞,“就知道了你,当时其实我们闺女还没想明白,后来知道你要帮忙送剑到倒悬山,她有事没事的时候,就会等你。”

  独自一人,坐在那座斩龙台上。

  看得男人心里直难受。

  男人犹豫了一下,脸色谈不上半点和煦,“你真的能不辜负宁姚吗?你应该知道,宁姚跟寻常女子,很不一样,方方面面都是如此。”

  陈平安虽然紧张得汗水直流,可仍是正色道:“我想过,最坏的结果,是宁姚以后会后悔,会喜欢别的人,如果那个人对她比我对她更好,我就不再见宁姚了。如果宁姚一直喜欢我的话,我会努力,下次见面,不会再像这次这样,只能成为她的负担,不管她是在北边的城池里,是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,还是在更南方的战场上,我都会在她身边,尽我最大的努力,保护她。”

  陈平安汗水模糊了视线,赶紧擦拭了一下,继续说道:“如果跟打仗没关系的时候,只是两个人相处,那么喜欢一个人,可能会觉得她所有都好,但是以后在一起了,就要学会喜欢她的不好。这个道理,我是知道的。我很小的时候,爹娘也会吵架,但是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吵,吵完架之后,我爹也会在院子里闷着,但是第二天,两人就好了。我虽然一直觉得我的爹娘,是天底下最好的人,但是天底下哪有真的什么都好的人,肯定不是这样的,但是我会努力知道什么是对错,什么好的不好的,然后把最好的,留给宁姚。”

  男人一脸呆滞。

  话都给你小子说完了,我说啥?

  还有,你陈平安才多大一人,怎么这些道理都懂?

  妇人抬起手,用手背擦了擦眼眶,然后柔声笑道:“陈平安,小时候过得很苦吧?”

 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点头,不说话。

  可是忍着忍着,憋了半天,陈平安再次皱着脸,两边嘴角往下压,颤声道:“娘亲走的时候,苦死了,我那会儿年纪太小,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,娘亲还是走了。”

  上山采药,典当家里的东西,烧饭做菜,挑水,煎药,去神仙坟偷偷祈福,在背篓里放好一捧野果,大半夜为娘亲捂好背角,问她今天好些了没有……

  没有用,都没有用。

  只是陈平安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,就不再说什么。

  那是一句否定自己的盖棺定论。

  年纪太小,做得太少。

  妇人低下头,再次抬起袖子。

  男人叹息一声。

  苦难一事,世间何其多,有何奇怪?

  任何一个身世坎坷的孩子,谁缺这个?

  可奇怪之处,在于吃苦二字,怎么一个吃法。  

  人间苦难,不消说也,说不得也。

  妇人轻轻吐出一口气,抬起头,挤出一个笑脸,“陈平安,以后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,她有不对的地方,你是男人,一定要多担待。”

  陈平安颤声道:“你们是要走了吗?你们走了,宁姚一个人怎么办?”

  妇人站起身,微笑道:“宁姚是知道的,都知道的,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件事,我不是宁姚的娘亲,才说她的好,而是你陈平安喜欢的姑娘,真的很好呀。”

  陈平安只能点头。

  妇人转头望向一同起身的男人,“有话要说吗?”

  男人点点头。

  妇人善解人意道:“那我去外边等你?”

  男人嗯了一声,妇人走出屋子,在廊道拐角处站着。

  男人望向少年,沉声道:“陈平安!”

  对陈平安一直不冷不热的男人蓦然笑了起来,绕过桌子,伸出宽厚手掌,重重拍在少年肩膀,然后收起手,后退一步,依旧抬着手掌,手心朝向陈平安。

  陈平安愣了一下,赶紧伸出手,手掌互敲了一下。

  男人重重握住少年的手掌,“陈平安,以后我女儿,宁姚!就交给你照顾了!能不能照顾好?”

  陈平安大声哽咽道:“死也能!”

  男人松开手,笑道:“什么死不死的,都好好活着。”

 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陈平安,满意道:“嗯,配得上我女儿。”

  男人转过身,大踏步离去,陈平安想要相送,但是男人已经抬起一手,示意陈平安不用跟随。

  男人始终没有转身,缓缓走向门口,笑道:“下次到了剑气长城,让宁姚带着你,去给我们上坟敬个酒,报个平安。”

  男人跨过门槛后,突然转过头,笑道:“喝酒怎么了,藏什么酒壶,世间最潇洒的剑仙,都爱喝酒。”

  男人伸出拳头,翘起大拇指,指向自己,“比如你老丈人我!”

  陈平安一直站在原地。

  ————

  上香楼那边的渡口,今天会有一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渡船起航。

  陈平安在前往渡口之前,先去了趟孤峰山脚,因为没有倒悬山的入关玉牌,只是在围栏外远远看了眼那道大门,嘴唇微动,似在自言自语。

 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,大白天还是在打瞌睡,只是喃喃自语,又说了三个字,相较于第一次,将“近”字改成了“远”而已。

  少年临近此门,即是剑气近。

  少年远离倒悬山,即是剑气远。

  今天的泥瓶巷少年,一袭雪白长袍,背负长剑,腰别养剑葫,风姿卓然。

  少年,思无邪,最最动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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