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重变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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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彭道莲自从与这班名不见经传的芝麻绿豆官打过交道后,  一连又歇了几日,重整策略,再调方针,  这班人都怕事情牵连自身,谁肯掺这浑水?于是便预备着还是从上着手为好。

        正打算传问柏仲,  不想这日还未开堂,  何盏先走到内堂中来,与之商议:“我看,大人还是先提升席泠为好,什么事情直接问他,看他怎么答,  或许案子就清晰明了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彭道莲又将乌纱搁回案上,拂了袍子在椅上与他对坐,  饧涩着眼,有些轻蔑态度,  “何大人终归还是年轻呐,敢问何大人,自从任了佥都御史,  拢共办了几桩大案?”

        何盏松松眼皮,  笑着,  “何某不才,  只办过一桩盐税案,就是前不久刚刚呈递北京结案那一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怪道了。”彭道莲拂拂腿上的灰,长长叹了口气,  “何大人办案甚少,  与这些犯官打交道也少,  哪里晓得这些人的无耻之处?这些人,  在官场混得久了,哪儿有空子就往哪儿钻,你不把证据办得扎扎实实地搁在他们眼前,他们是不会认的。何必与他们费这些时间,押他在牢里,冷他一阵子,他反倒慌了阵脚漏洞百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彭大人言之有理。只是,人与人怎可同一而论?总是不一样的吧?或许一问,席大人就是肯认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他图个什么?”彭道莲阔笑两声,把手边的空茶盅翻来翻去,“临到刀口,不挣扎一下,除非是死人。好了,不说这些没要紧的话了,派人请柏大人来问一问吧。切记,叫底下的差役千万客气着点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何盏冷眼含笑,挑起来望他一会。也罢了,他要绕弯路耍威风,就随他吧。便点头应下,蹙出内堂,招呼人去请柏仲来问话。

        柏仲又比别人不一样,两京府尹,三品大员,自有一股凛然威势。彭道莲虽是京官,到底才是四品佥都御史,在柏仲跟前,也不得不放低了态度,亲自下堂相迎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厢将柏仲引到案下的一根太师椅上,拱了拱手,“有劳柏大人百忙之中来一趟,我原也不想打搅,奈何此案牵涉过广,还不甚明朗,想请大人来问两句话,叨扰叨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茶几上还备了清凉解暑的凉茶,柏仲瞥一眼,端起来呷一口,方道:“哪里哪里,大人也是为公务,柏某忙来忙去,也是公务,况且大人这里办的是钦案,比旁的事情,又要紧许多,自然先赶着来回大人的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唷您可千万别这样说,千万别这样说,都是皇差。”彭道莲赔笑了半晌,踅回案后去,正要拍案,又把那惊堂木望望,悄无声息地搁了回去,“叫大人来,是想问问那座堤堰,怎么相关的公文上头,都不见大人的落款,只有府丞席泠的?按说这样个工程,又牵涉到户科工科,府尹也该落款才是,是否大人是有些什么怀疑,有意避忌着?”

        柏仲半耷着眼皮,把盅里的茶汤望着。汝窑盅上起了层薄薄的霜,握在手里,清爽得他吁了口气,“我能怀疑些什么?不过是兴起这椿事时,句容县出了些事,我忙着那头的事情,这一桩事就全权交由席大人担着。再说,这席大人是一府的府丞,若他不能替我分担,还要他做什么?大人说是不是这个道理?拢共四五十万银子的工程,他都做不了主,他也算无能,如何担得起府丞这个官职?总不能叫朝廷出着俸禄,养这样一班无用的官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人所言极是。”彭道莲干涩地笑笑,又将户科的账本递与他,“那头一年修堰所用的七万开销,可是从应天府的库里拨出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柏仲翻也未翻,仍旧搁回上案,“噢,那倒不是,应天府没有那么多钱。当时我让体谅体谅咱们府衙的难处,他就去找了户部侍郎闻新舟。大人有所不知,为什么这椿事我不揽,这里头还有个缘故。那年江南巡抚林戴文到南京办案,十分赏识席大人,席大人在那桩案子里,出了不少力,后头升任府丞,还是林大人向内阁举荐的。这林大人与闻新舟有些关系,满朝文武皆知,席大人去寻他,倒比我去要管用些。嗨,都是林大人的亲朋嘛,相互间,大约会给几分面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席泠是林戴文向内阁举荐,这个彭道莲倒有所耳闻,听说是那年林戴文到南京办案,调用地方官员,其中席泠才干醒目,于是才受了提点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说到“亲朋”,倒是头回听见是这么近的干系。彭道莲心内的弦绷了一绷,额上逐渐浮起些细汗,“这席泠与林大人是如何认得的呢?当时皇上钦点林大人到南京来,并没有点谁陪审。我记得,林大人是到南京才拣了礼部的何大人陪审,这席泠,又是如何与林大人搭上的干系?”

        柏仲呵呵笑两声,在彭道莲与何盏之间来回慢睃,“这话说起来,可就长囖。大人要问,我自然该答。可我答了,大人敢不敢听下去,大人可得想清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慢悠悠拔座起来,踱了几步,踱到彭道莲的案前,将案点一点,压下声去,“大人再往下追问,那可不就单单是南京堤堰的案子了。问出来,再往上报,皇上会怎么想?内阁又会怎么想?大人久居北京,大概晓得的,皇上与内阁中间,可是林大人在调和斡旋。我偶然听到些风,林大人的江南巡抚干了七八年,算起来,也该换个地方干一干。接下来,皇上会将他调任何处呢?我倒是猜,是调任北京。您猜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彭道莲闷头沉吟半晌,柏仲又笑,“贵表兄在北京担任要职,有多要紧?是内阁还是六部?当今世道,是握着权的要紧还是掌着事的要紧,大人不防好好思量思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何盏在斜面坐着,也不知柏仲说了些什么,只见彭道莲额上的细汗串联成了珠子,一颗一颗往案上砸。柏仲刮着唇上的须,悠哉悠哉落回椅上去,“大人还要问什么?再想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彭道莲脑子一团乱麻,只得下令散堂,转回内堂里,歇了半日凉,对何盏吩咐,“今日先不审了,天气暑热,何大人暂且归家歇一歇,明日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何盏刚要转步,又被他叫住,“我问何大人一句,这不是公堂,私衙里,盼望何大人对我说句实话。林大人当初在南京,到底与这席泠,是什么干系?时常往来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干系。”何盏笑了笑,反而剪起手问他,“我想,当初林大人向内阁举荐席大人的文书上,必定是说他是可用之才,会说他是亲是友么?况且他们也的确非亲非友。彭大人,恕下官直言,这个世道,为什么都不愿相信士能以才任官?”

        彭道莲望他良久,仍旧不信他这一套说辞。但信不信都不要紧,好在他今朝心里的警钟敲了敲,不算错到无可挽回的地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不由心叹,南京啊南京,真是一个巨浪,险些淹没前程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于是,他十万汗毛都警惕地竖立起来,用来试探这官场上,朝夕巨变的风云,狡猾地笑了笑,“我没什么话了,大人归家歇息吧。啧,这南京,闷热得很,不知这狱里热不热,给席大人送碗梅汤吧,咱们审案子,可不要落个虐待犯官的罪名,回头他的亲眷闹起来,咱们可不好开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碗冰镇梅汤是个讯号,不到一月,彭道莲就转换了思想。席泠端着这碗满怀示好的梅汤,呷了一口,又酸又甜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只浅尝一口,就搁在斜了角的桌上,请何盏坐到对案掉了漆的杌凳上。何盏也是满脸无奈的笑意,“碎云,你想为这世间立法,立是非分明的界限,看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。我这些日把你的话翻来覆去地想,倒忽然想起我爹说的一句话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席泠拂着袖口,摆了个手势请他往下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墙上头窄窄的窗口折在地上一块四四方方的阳光,光束里的浮尘格外多,落在积满灰的粗墁地转上,辨不明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何盏望着满地难辨的尘埃,无奈地展了眉,“那天夜里,我爹对我说:‘你不能奢望世事都如你想的一样好,总要给世俗人留点余地。’我想他说的是对的,没有贪嗔痴,人还是人么?如彭道莲、白丰年、林戴文甚至于你我这些人,皆难免俗,总有贪念,尤其是在这一滩浑水里,想身不染尘,是不大可能的。我看这回,倒不是我想徇私枉法保你,是超乎国法的世法不叫你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局势仿佛又往一头偏了偏,席泠却坚持不偏不倚地立在中间,比以往任何一刻,更为清明,“伯父说的也不无道理,可这‘余地’该如何留?留多大?正如你所说,是人总有贪念,倘或不去约束它,它又将会膨胀到几何?我还是从前所想,不论罚得多重我都认,一是对世人,二是对我自己,都是个惩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何盏无奈的笑意渐渐豁然开朗起来,把监房环顾了一圈,高声叹气,“哎呀我看这间房,比你幼年时住的那西厢也不差哪里,只是行走不方便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倒好。”席泠摆手笑笑,转而问:“箫娘可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见什么异样。”何盏想起来,不禁发笑,“还是那样子,半点不见慌张,只是担心着被抄家,托我打听房子。我看如今也没这个必要了,连彭道莲的态度也含混暧昧起来,抄家倒不至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席泠也笑,一只手翛然地握在膝上,“这会能带她来探监了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估摸着,不成问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隔日果然告诉箫娘可以探望,不得了,阖家都忙活起来。又是预备吃的喝的,又包了些袍子衣裳。箫娘在镜前梳妆,总嫌这件衣裳颜色艳了,那件又浅,换了四五身,才勉强拣了件桃粉的对襟长衫,黛紫的抹胸与罗裙,梳拢蓬松的乌发,带着晴芳,跟随差役往监房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处拢共四五间监房,却是清清静静的,只押了席泠一人。箫娘两个进去,见三个差役在前头案上吃酒,忙使晴芳拿了银子包出来,一人分发了五两银子,不住招呼,“有劳你们有劳你们,我们老爷在这里常吃常住的,亏得你们照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几个差役要推,箫娘一径往他们手上塞,“拿着拿着,推来推去哪里好看呀?不要讲这个客气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嗨,老夫人说这些话,伺候老爷,是我们哥几个的福分!”

        说话引着过去,开了监房的门,作揖退下去。箫娘一跨进门,却不先瞧席泠,忙着把四壁细望一番,又去翻那石头砌的炕床。

        往下摁一摁,硬得硌人,摸那被褥,倒好,是家里头拿来的,还暗印芙蓉。她甩着绢子在口鼻前扇一扇,“哎唷,好大的灰,也不扫扫?”

        席泠跟在后头转悠半日,总算听见她说话,一颗心像是那年初发,猛地悸动,两步转到她面前来,认真窥她的脸,“这监里来来往往都是些大男人,谁留心到这里?叫我瞧瞧,你像是丰腴了几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嚜,在家吃得好睡得好的,我又刻意留心着吃喝,太医说下的,我要好生保养保养。”箫娘嗔他一眼,旋裙到墙根底下那杌凳上坐,摇着一柄扇剔他一眼,“你呢?好不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蓦地一见,两个人好似有些生疏起来。那样一种生分,莫名地带着些少年少女似的羞涩。

        席泠原想碰她一碰,这会却跼蹐地,落到另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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